我花了一個上午在泰晤士河南岸,一路上心神不寧。
一大清早我就醒了,雖然天氣不是太晴朗,我還是有一種衝動想要去散步。
我怕不出門會讓我一直想到那件事情。

半個小時之內,我來來回回在千禧橋上踱步不知道多少回,直到腳底下的河水令我發昏。
平時我最愛的河岸景色,今天突然通通沒入這個城市的灰色當中。

倫敦並不是常常都是灰色,但是今天是。
或者說,這幾週都是。

夏天的氣息在哪?我一點也嗅不到。
我想這個城市的灰暗已經漸漸腐蝕我的嗅覺。

哦,我再說一次,倫敦並不是真的灰暗,
他只是有時候會這樣,
就像我們小時後會鬧脾氣一樣,
別怪他,他是一位值得人尊敬的老紳士。



在家吃完早餐才出門,是我多年不變的習慣。
但是今天我空著肚子就出門,臨走前在廚房灌了一大杯溫水,
搭地鐵的時候,胃裡面翻動的水和隧道裡面劇烈的聲響合而為一。
咕嚕咕嚕,轟隆轟隆......
我的肺部也因為刺耳的聲響,開始感到沒有氧氣。

出了地鐵之後,
我的腦袋還是被這整件事情佔據。
不行,我得吃點東西,讓血液流到胃部,
我得讓大腦失血,無法運作。

對自己好一點吧!我的良知這麼告訴我。
巨大的良知驅策我走向溫熱的餐館。
良知再度開口,她說:吃點烤得又香又軟的Mozzarella吧!那是妳的最愛,不是嗎?
是啊,我跟服務生點了熱的Mozzarella三明治,而且要用全麥土司。
良知此時又心安地說:很好,妳真注重健康。

我開始有點厭煩。
好的,良知小姐或是先生,那麼妳可以暫時閉嘴了嗎?
這兒沒你的事情了,你暫時退下吧!
不等我說完,她悻悻然地拂袖而去,並氣得大喊:我會回來的!在你該吃中飯的時候!

我盯著我的早餐,它的顏色烤得恰好,乖巧地躺在小盤子上,
底下鋪著一張對折過兩次的白色餐巾紙。
熱呼呼的,我搓搓手,拿起它滿足地咬了一口,
歐......天堂!
扯不斷的Mozzarella Cheese就像通往天堂的白色梯子,等等我啊!別晃別晃!
但是不咬斷它我沒辦法閉上嘴,
所以,我又失去一次通往天堂的機會。

就這樣來來回回,多次和天堂擦肩而過之後,
我腦中的血液也差不多全部流到胃部,正辛勤地幫助腸胃工作。
我開始感到滿足,微笑,發起呆,Mozzarella的香味在我口中和大腦裡面得意地飛舞著。
可是過不了多久,今天早晨的灰色又開始召喚我。
我聽到灰色的城市在叫我出去散步。

這就是為什麼我後來會在千禧橋上發瘋似的來回走動,卻又不下橋。
我在聖保羅教堂和泰特美術館之間,像幽靈一樣在橋上飄動。
如果從泰特最樓上的落地窗咖啡座看橋上,一定會發現我這個有問題的小矮人,
花半個早上在那邊晃蕩。
說不定會有人因此想要來跟我說話?
不,倫敦這種瘋子太多,不差我一個。



河水的波動沖不走我的思緒,最後只令我噁心想吐。
我的腦中還是一直揮之不去,充滿那件事情。
好像我的大腦只是一個巨大愚蠢的單細胞一樣,只能塞得下一件事情。
在我把美味的早餐吐出來之前,我的良知對我使了一個下橋的眼色。

她就是喜歡小動作,說好吃午餐的時候才要回來,
卻又喜歡在當中不停偷看我。

下了橋之後,我跑進泰特的大廳,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空間之一。
我喜歡渦輪的聲音,喜歡那種曾經是發電廠的氛圍。
這和我的童年有關,不過今天不適合談論童年。

我沒有上樓看其他展覽,過了沒幾下就逕自又走出大廳回到外面的河邊。
我憑著河岸的欄杆,望著遠方,一邊聽河水的聲音,一邊聽來往的人們說話。
他們的對話像風一樣,在我還沒聽到第三句之前,就消失了。
我想起我和他曾經手牽著手,一邊聊天一邊散步的情景。
噢!好痛,內心好痛......

這種時候我的良知就會藉機報復我,躲得遠遠的,不出來叫我別再想。
平時我是跟她交情不錯,但是她情緒化的時候就喜歡耍賤,
換句話說,有時候她也蠻喜歡我痛苦的。
我一直在猜測,她認為我應該順著天性發展,
不需要太快樂。



今天是退潮,我從附近的階梯往下走到裸露的河床上去。
這個河床,承載著幾百年以來,甚至更久遠的歷史以及垃圾。
幸運的話,可以找到幾百年前的錢幣或是器具。
但是我怎麼看就是沒有幸運的跡象,除非我背著金屬探測器一起來找。

坐在河床邊邊乾的地方,左腳一邊踢著半乾的水草,
我拿出筆記書和筆,開始寫信給他。
雖然我已經在一翻開的地方題好字,給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我也知道,或許我不可能親手交給他了。

呃,不是因為我不久於人世,當然我曾經想過這麼做,但並不是這個原因。
我可能必須步出他的生命了,我悲悽地想著。
所以我要留下紀念。
良知的冷笑聲從角落傳來,她真的很機車,我從沒這麼討厭過一個誰。

我寫著我曾經的夢想,寫著我希望他過得好,寫著我現在坐在微溼的河床上寫著信,
寫著寫著......
這時候手機聲響劃破了本來背景的潮水音樂。
依偎在遠方的情侶遞給我兩個微笑,對,我的鈴聲跟倫敦百分之九十用諾基亞的人一樣。

沒有來電顯示,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是他嗎?
我調整好呼吸,按下接聽鍵。

喂,喂,你好。
嗯,你最近好嗎?
我...還好。
嗯,嗄!你要來倫敦嗎?!
你不是要跟那個外國女人結婚嗎?
蜜月旅行?
不是?那為什麼要來?
我?來找我?
我有點害怕。
現在不能解釋?
你一定要來嗎?
什麼時候?
後天?
我該為你準備什麼嗎?
你...住我家?
你怎麼啦?......



掛下電話之後,不,應該說是之前,我的掌心開始冒出這種天氣不該有的溫熱汗水。
我的上半身因為驚嚇而顫抖著,胸口發熱。
我忘記我到底有沒有答應去機場接他或是答應他什麼事情。
我感到暈眩,我覺得我沒有辦法撐到下一個鐘頭,
沒有辦法......

我攙扶著搖搖欲墜的自己,好吧,也不是攙扶,是一邊走一邊扶著岸邊的牆。
良知大聲指摘我:妳不該這樣,妳不該這樣!放他走!離開他!不管他有幾千個理由!不要!
她震耳欲聾地朝我尖叫:妳想要再被欺騙嗎?妳想要妳的餘生在精神病院渡過嗎?
我的呼吸開始不規律,我想要大叫反駁,可是我的喉嚨有如被熾熱的鐵砂哽咽一般,發不出聲。
之後,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我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只想死。

等了那麼久,不是在等他嗎?
我不知道,我懷疑起這幾年自己的行為。
我不要!我不要!不是!我不是在等他!
就這樣和良知一去一來大聲斥責對方,然後一邊自我混亂當中,
我的眼淚已經在臉上乾出一片不自然的痕跡。
胸前的衣服像是淋過大雨一般。
視力因為淚水而模糊,我可能是靠著意志力和記憶力回到早餐的地方。
一直到我回神過來,我在熟悉的cafe裡面,
緊抓著一杯熱奶茶,熟識的服務生一邊詢問我需不需要更多擦臉的面紙。
熱情的義大利老闆又送上一份Mozzarella三明治給我,說這份算他的。
我點點頭,無聲地說了謝謝。
眼睛還是沒有辦法聚焦,看著桌子,像是在看一個無底洞一樣。



我忘記自己在cafe坐了多久,依稀記得有人送我搭車,陪我走回家,
之後醒來,就是現在了。
我在自己的房間,除了風的聲音,沒有別的。

我不確定今天是幾月幾號,我在被窩裡沒有移動,呆呆地望著模糊的天空。
我的天花板是玻璃的,在半透明的貼紙之間,可以看到細細的天空。
我常常可以從大的空隙當中看見夜晚的星星,甚至月亮。
我盯著玻璃角落堆積的落葉,很想喝一杯熱奶茶。

頭部有一種緊緊的感覺,還好不是劇痛。
下床泡了一杯熱奶茶,電熱水壺滾水的隆隆聲,我好喜歡。
抱著暖暖的杯子,我回到床上靠著。
想起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他會來。

找出包包裡面的手機想看日期,發現手機在之前的混亂當中已經關機了,我想是沒電了吧。
插上旅充之後開了機,手機傳出駭人的訊息聲,螢幕上出現兩個新訊息。
我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奶茶灑到床上。
連日期也沒看,我直接打開簡訊。

"妳還好嗎?我要上飛機了,一直撥不通妳的電話,希望妳沒事。"
第二通,"我下飛機了,妳的手機還是接不通。妳還好嗎?是不是不想見我?還是出了什麼事,我很擔心。
我去妳家門口等妳。"

看看時間,是四小時前。
我很害怕,猶疑自己該不該開門看看。
手中還是緊握著溫熱的茶杯,這時我勇敢喝下一口奶茶,
深深吸了一口氣,光著腳朝著玄關走去。

門縫底下有一張新鮮的紙條。
"Dear N, 我在門口,不知道妳在不在家,我沒有按電鈴,怕吵醒妳。如果妳在家,我可以告訴妳,我現在肚子已經餓得不得了。我等妳吃飯。老天,真希望可以快點一起吃個東西。"

我放下茶杯,赤著腳,偷偷貼著門,想聽聽外面的動靜。
哦,我的良知很久沒有出場了。
對,她知道這時候她再出來也沒有什麼用,除非她靠在我這一邊。
我好像聽到她咕農著說,快去準備吃的啦!

所以,最後,我開了門。
嗯,是啊,他坐在階梯上,肚子叫得很大聲。
然後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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